一、前言

  妙玉是《紅樓夢》中一位帶髮修行的女子,她與賈府非親非故,卻列入十二金釵的第六位,出場的次數也不多,有時僅僅是透過他人來側寫妙玉。但是妙玉的形象卻非常豐滿,深刻而令人難忘,以致評論者常有兩極的傾向,一是認為妙玉過於矯情,二是欣賞妙玉的孤高傲世。我向來不喜歡妙玉,但她非常耐人尋味。《紅樓夢》前八十回對妙玉的著墨雖不多,正式出場的只有二次,另外三次都是側寫,但形象已經躍然紙上,僅就這五次來綜合分析,這位被曹雪芹稱為「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紅樓「鑑外人」--妙玉。至於高鶚所續後四十回,妙玉的形象與前八十回有明顯的落差與矛盾,為許多學者所反駁,故於此不論。

  

二、有請妙玉

  《紅樓夢》中第一次提到妙玉的名字,是在十七回裡,賈府為元妃省親興建省親別院時,為攏翠庵「採訪聘買十二個小尼姑、小道姑」,「外又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士,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十八歲,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ㄚ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說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並貝葉遺文,去年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仙天神數,於去東圓寂了;遺言說她不宜回鄉,在此靜候,自有結果,所以未曾扶靈回去。」這就是妙玉的出場,藉林之孝家的來描述。欲請妙玉,妙玉卻認為像賈府這樣的「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個請帖請他,何妨?」最終,賈府是下請帖,又派車轎去接,方把妙玉請進攏翠庵。有人認為,這是妙玉維護自尊的一種方式,他不希望如同那些採買來的小尼姑、小道姑,像貨物一樣沒有自尊,可以隨意送人或欺辱。當然,也可以說妙玉出身仕宦之家,明白如他這般的身分,只是富貴家族的一種意象式的點綴,而非真心的尋求宗教信仰。

  這一次的側寫妙玉,已將妙玉出身權貴的教養,不得已遁入空門的一種尷尬,與維護自尊的不屈形象,用簡單的三百字左右,清楚勾勒出來。

妙玉  

  

三、櫳翠庵品茶

  妙玉第一次正式出場,是劉姥姥二逛大觀園,賈母率了一行人到攏翠庵吃茶休息。

  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她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了。」一面說一面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裏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裏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裏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是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她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揀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窑五彩泥金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接來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窑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她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來。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體己茶。」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撤茶喫。這裏並沒你喫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窑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她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原字為左分右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原字為上喬下皿)」。妙玉斟了一簥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裏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盒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得了。」妙玉笑道:「你雖吃得了,也沒這些茶你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淳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她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淳,如何吃得。」黛玉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了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裏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裏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她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賈母是寧、榮兩府的最高領導者,誰不巴結,誰不奉承,偏偏妙玉就不。因為她奉給賈母的茶,並不是櫳翠庵最好的,茶器是官窑五彩小蓋鐘,水是舊年蠲的雨水。而給黛玉和寶釵用的茶器卻是古玩,水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足見妙玉對賈府的權貴不屑一顧,拉著寶釵與黛玉喝體己茶,只因大觀園中,這兩位女孩高雅渾然天成,較投他的緣。但黛玉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卻被妙玉譏為「大俗人,連水也嚐不出來。」這對生性纖細的黛玉,不啻是一種輕蔑,但黛玉卻沉默不語,和寶釵訕訕而去。足見妙玉的嬌氣與傲氣,更甚黛玉。當然不可否認,在茶道方面,妙玉確實更甚黛玉或寶釵一籌,但無需以貶抑他人來抬高自己,這樣的方法只會讓人生厭。然後又把劉姥姥用過的杯子丟棄,末了又要人抬水洗地,彷彿賈母一行人是多麼骯髒的人,讓人覺得矯情。但我想,或許這是出身仕宦,卻不得不寄人籬下的自卑,讓妙玉藉此方法來告訴自己、告訴大家,我妙玉是位高雅脫俗之人,不是你們這些俗人可以隨意欺侮的。所以逮到機會,當然要盡力表現,可見妙玉還是很在乎俗世對他的看法如何,不然便不需要有此一著。

  許多學者認為,吃體己茶是妙玉對寶玉示愛的一個重要證據,但我卻不這麼認為。究竟妙玉知不知道找寶釵與黛玉,寶玉必隨後而來,我想這是一個無需爭辯的問題,依妙玉的聰慧,豈會不知。但是妙玉知道,不代表他要示愛。與幾位思想行為相近之人品茶,比跟自己認為俗氣的人飲茶敷衍要強得多。那麼妙玉的知己是誰呢?答案無疑是寶玉。但在男女設防嚴謹的環境,妙玉只好請寶釵、黛玉這樣高雅的女孩吃體己茶,當寶玉跟來時,妙玉表現出冷然性格的另一面,與寶玉說了許多玩笑話。而寶玉不愧是妙玉的知己,臨走還記得要人打水來給妙玉洗地,可見寶玉是了解妙玉的。而我認為妙玉不是示愛的重要原因,乃在於他帶髮修行的身分,妙玉出身仕宦,比任何人都清楚像賈府這樣的人家,斷不可能接納自己成為寶玉的媳婦兒,就算還俗,父母俱亡毫無背景的他,也無法與賈家門當戶對,而伏低作小更不是妙玉能容忍的,何況虛長寶玉幾歲。如此一來,聰慧又自負的妙玉豈會讓自己陷入沒有結果的苦戀中,因此妙玉與寶玉,應是知己更為恰當。

  曹雪芹只用一千多字,就將妙玉的多重形象描寫的淋漓盡致,不得不嘆其妙筆生花。

  

四、寶玉乞梅

  第五十回裡,寶玉與眾家姊妹在蘆雪亭聯詩,輸了,李紈說:「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在瓶裡;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插著頑兒。」寶玉於是冒雪而去,李紈要人跟著,黛玉卻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等到寶玉取梅回來,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大家細看梅花,原來這一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枝,縱衡而出,約有二三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在這一段描寫中,妙玉始終沒有露面,也不如出場時,有一大段的轉述,那究竟寶玉是如何跟妙玉要了這麼一枝令人驚豔的紅梅?為什麼事後又給眾姊妹一人一枝?這樣的空白,留給讀者很大的想像空間。但我們可以推知,性子如菩薩般好的李紈,為什麼討厭妙玉,因為妙玉過於高傲,不入她眼的,不願屈就結交,李紈也許碰過釘子。更甚者,也許包含了對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排斥。黛玉定也是知道妙玉的性情,所以說有人跟著寶玉反而不好。不過可以從寶玉做得〈賦得紅梅花〉中窺知一二:「酒未開罇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札札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從詩裡可以知道,妙玉沒把寶玉讓進屋裡,而是讓他站在雪地裡,說盡好話,方折了一枝紅梅相贈。只因為視寶玉為知己,所以知道精心栽培的紅梅,必得知音者賞玩,自是大方相贈。至於後來補送的一瓶梅,想必是寶玉曾對妙玉述及聯詩失敗被罰之事,並被妙玉取笑一番。但礙於身分,不可以跟大觀園中的眾女孩兒一般,作詩取樂,所以贈了一瓶梅湊興,更有之後中秋夜續詩之舉。可見妙玉雖身在空門,畢竟非己本意,難免對紅塵戀戀不捨,卻又不便表現之故,才有了這一番的曲折。正因為留了一段想像的空間,妙玉顯得可愛親切許多。

  

五、妙玉祝壽

   寶玉生日,眾人鬧了一夜,隔天清晨寶玉才看到壓在硯台下的一張紙。 

  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她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只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她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 

  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哪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原來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過十年的鄰居,只一牆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房居住,就賃的是她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她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她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勝當日。」

  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得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她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只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她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只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只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同一天生日的,不只寶玉一人,但妙玉偏偏送了一張箋祝賀,還是一張粉箋,致使許多人都誤以為妙玉戀著寶玉,其實不然。前面說妙玉將寶玉視為知己,在此亦是,雖然還有舊鄰與半師情誼的岫煙同天生日,但是否將其引為知己則未可知,所以岫煙才說「她也未必真心重我」,只因舊識,熟知妙玉性情癖好的,自不會惹妙玉的厭。至於送賀箋給寶玉,又屬名「檻外人」,便是說自己是個方外之人,與在俗世中為名利所困之人不同,這不是說明妙玉是以寶玉的方外之交來祝壽的嗎?雖然在帖子上下別號,於世理不合的,所以岫煙說他「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但寶玉卻馬上維護說,「她原不在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正因為寶玉懂得他那與眾不同的性情,並且欣賞包容,妙玉才引為知己的,不然當了十來年舊鄰的岫煙,也不會如同一般人一樣,認為他「放誕詭僻」了。

 不過也可以從這裡看出妙玉的孤高傲氣,連寶玉也說他「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甚至對於自己的才情也甚自負,所以才敢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從岫煙與寶玉的對話中,不難看出,妙玉的難相處是出了名的,或許寄人籬下的日子,不欲巴結任何人的妙玉,只能用高潔的形象來維持自己的自尊與形象,也阻擋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吧!

 

六、中秋夜續詩

  第七十六回,黛玉與湘雲在凹晶館聯詩: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你看那河裏,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裏去了,敢是個鬼罷﹖」湘雲笑道:「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只聽那黑影裏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來是它,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湘雲笑道:「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道:「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的了!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湘雲笑道:「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說嘴,我也有了,你聽聽。」因對道:「冷月葬花魂。」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二人皆詫異,因問:「你如何到了這裏?」妙玉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裏,忽聽見你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只是方才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凄楚。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哪裏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了?快同我來,到我那裏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黛玉笑道:「誰知道就這個時候了。」

  三人遂一同來至櫳翠庵中。只見龕焰猶青,爐香未燼。幾個老嬤嬤也都睡了,只有小丫鬟在蒲團上垂頭打盹。妙玉喚她起來,現去烹茶。忽聽叩門之聲,小丫鬟忙去開門看時,卻是紫鵑、翠縷與幾個老嬤嬤來找她姊妹兩個。進來見她們正吃茶,因都笑道:「要我們好找,一個園裏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裏都找到了。才到了那山坡底下小亭裏找時,可巧那裏上夜的正睡醒了。我們問她們,她們說,方才庭外頭棚下兩個人說話,後來又添了一個,聽見說大家往庵裏去。我們就知是這裏了。」

  妙玉忙命小丫鬟引她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她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她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若不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還可政,即請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評贊。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林、史二人皆道:「極是。」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她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二人接了看時,只見她續道:

  香篆銷金鼎,脂冰膩玉盆。簫增嫠婦泣,衾倩侍兒溫。空帳懸文鳳,閑屏掩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聽了黛玉、湘雲二人皆贊賞不已,說:「可見我們天天是捨近而求遠。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妙玉笑道:「明日再潤色。此時想也快天明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妙玉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

  這一情節,可以看見妙玉也受到美好月色與悠揚笛聲的吸引而出來玩賞,巧遇湘、黛聯詩,妙玉不僅沒有避開,還主動出來相會,並批評他們的詩過於頹敗凄楚」,要續恐「後力不佳」。更破天荒的,要請湘黛二人至庵中歇息,並就聯詩加以討論。這樣的妙玉,是多麼的可親可近,與孤芳自賞的妙玉完全不同,未知是否因為皎潔的月色令妙玉心情大好。但是妙玉續詩,講究要不失閨閣面貌,足見妙玉並不當自己是身入空門之人,而以女兒家自居了。或許,帶髮修行,妙玉是千百個不願意,只因不為「不合時宜,權勢不容」,迫不得已而為之,偏偏寄人籬下,往昔的千金傲氣又無法割捨,至使妙玉常常處於一種掙扎,想要找個知己,卻又要維持自尊,明明才情高人一等,卻又不能表現。使得年紀輕輕的妙玉,便為人孤僻,常常表現出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放誕詭僻」行為來。不過湘黛二人離去時,「妙玉送至門外,看她們去遠,方掩門進來。」而賈母要走時,「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這不同的態度,也顯示出湘黛二人自是投他的緣,也是可以相交之人了。

 

七、結論

  自稱檻外人的妙玉平時庵門深閉蒲團跏趺幾乎是息交絕遊的獨守古殿古佛。青燈瑩瑩,形影相弔表面看來這確是檻外人的生活方式。然而若就其舉止言行細細推敲開去則又可以發現她的思想還是很活躍的她的情趣還是很廣泛的她的情感還是很豐富的她的理想還是很現實的她對生活的追求還是很強烈的。妙玉不但博覽群書而且自有見地。對茶道頗精,對古玩的鑒賞對養花修木也很擅長。作者在描寫這些的時候時目的是用以證明妙玉這個檻外人原來對吃喝還是很講究的。妙玉所炫耀的雖然是淡而且雅的茶道但卻也難脫逃「飲食欲」的干係。僧尼不是不可以吃喝而是不可以把吃喝當成欲求。這些暗示出妙玉這個帶發修行的檻外人其實卻是一個未斷「煩惱絲」,不按佛家教義行事背離佛法的檻內人。從妙玉這一人物形象的整體性來看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乃至她的情感變化心理活動大部分都是在理智規範和意志協調下進行的。

  妙玉所執著追求的人生理想是無法實現的,他才華洋溢,感情豐富,雖然生活在檻外,卻心寄於檻內。她沒有真正的看破紅塵,更脫離不了紅塵,可惜他的愁緒與心事卻無人可訴。正如她續詩中所寫的,「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她是《紅樓夢》裡,一個「千紅一窟(哭)」「萬艷同盃(悲)」的悲劇人物,令人不得不為他惋惜。

 

 

參考書目

〈隔簾消息風吹透--紅樓人物妙玉析〉 劉丹凱撰 《安順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1994年的1 1994

〈妙玉云空未必空--《紅樓夢》人物研究之二〉 李令媛撰 《河北大學學報》 1944年第4 1994

〈妙玉其人質疑〉 周廉明撰 《鹽城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3 1995

〈惱人最是戒珠圓--妙玉論〉 薛瑞生撰 《紅樓夢學刊》 1997年第1 1997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妙玉叛逆形象之我見〉 溫景娟撰 《陽山學刊(社會科學版)》19983 1998

〈談談妙玉的形象〉 吳麗華撰 《景德鎮高專學報》 1999

〈妙玉別解〉 饒道慶撰 《溫州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1卷第2 20004

〈妙玉:妙在有欲--紅樓脂粉英雄談之十六〉 陳心浩、季學原撰 《紅樓夢學刊》2000年第4 2000

〈妙玉人生四悲〉 白冰撰 《河南社會科學》 9卷第4 20017

〈論《紅樓夢》中黛玉妙玉悲劇性格的共同性〉 王媛撰 《河北學刊》第22卷第4 20027

〈試論妙玉形象的社會意義〉 張雪山撰 《潔河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綜合版)》的2卷的2 20036

〈妙玉新論--對妙玉的精神分析解讀〉 劉彥順撰 《安徽教育學院學報》第21卷第5 20039

〈談後四十回妙玉形象的改變〉 王婷婷撰 《紅樓夢學刊》2005年第1 2005

〈從玉、梅、茶三方面談妙玉形象塑造〉 葛鑫撰 《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23卷第6 2005

〈櫳翠庵裡哀婉的白鶴--妙玉形象初探〉 何玲撰 《中山大學學報論叢》第26卷的7 2006

〈解讀紅樓人物--妙玉身世探微〉 夏文輝撰 《岳陽職業技術學院學報》第21卷第5 200610

〈勘破紅塵與尋找淨土者的痛苦選擇--惜春、妙玉出家論析〉 王志堯、仝海天撰 《新鄉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1卷第2期(總第47期)

〈自戀情結的悲劇--林黛玉妙玉的性格分析〉 嚴明、江蔚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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