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陽光很耀眼,我第一次看到張愛玲的散文〈愛〉: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妻,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短短近500字的散文,卻雋永的令人回味,但卻不夠詳細到讓我落淚。

  這個「俞家庶母」的故事,是張愛玲第一任丈夫胡蘭成的義母親身經歷,收錄在他《今生今世‧韶華勝極‧怨東風》:  

 

  庶母與我講說她的身世,賽過一部寶卷,但亦因是對我講說,若對別人,她未必能講說得這樣好的。她做女兒時,家住在杭州塘棲,父親是當典裡朝奉,就像寶卷裡的員外,母親是老夫人,都當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夏天月下乘涼,她母親也用簾子給她遮陰,說月亮會曬黑肌膚。小孩時當典裡夥計抱她,她定要騎在肩頭,人家說女孩兒家不可以跨過男人的頭,她偏不管,有這樣驕橫。及年十五六,閨房中她結拜有七姊妹,個個像戲文裡番邦的公主,姊妹們衣襟上皆繡雙刀為記。親友家有喜事,眾姊妹同去赴宴,堂上眾賓,堂下鼓樂,每酒過三巡,女眷們即起去更衣,那時作興穿百襇繡裙,頭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頭,終宴要更換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棲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邊,因她自己這個人即是風景。她是逢有節日喜事才出去,打扮得真齊整,門口上轎下轎,街坊上的人都走攏來看施家的姑娘,那時還是清朝末年。她家去當典只隔一巷條,也坐轎,那當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與眾女眷去當典樓上看燈市,靠欄杆擺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夥計一包包一筐筐的送上來,還有燈市上賣的各式玩意兒。她與女眷們吃茶磕瓜子,看樓前一隊隊燈彩台閣明晃晃地迎過,此時天上一輪皓月亦與人相近,只覺是月兒如燈人如月。 

  

  她上頭有個哥哥,十五歲就會開當票,也在當典裡,外頭得人敬,家裡得人寵,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會得畫花,常給姊妹們描枕頭花鞋頭花的底樣。她肩下一個弟弟,也是生得粉團玉琢。我小時聽庶母講說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齊整,就像新娘子房裡金紙彩帛剪的人形,我總不免悵然,因為自己萬萬及不到。庶母又說她家有一時曾住在杭州城裡,晚飯後人未寢,便好比小調裡的“美貌佳人紅燈坐”,意綿綿暖玉生香,連那燈兒亦是有情有義的了。這時卻聽得城站火車到,她哥哥回來了,家裡的人尚未寢就是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樣的敬意真是女心無限。她家的規矩,箱子裡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貴氣是生在女心的喜悅。  

 

  女心就是淒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淒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園裡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裡一驚,她是現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裡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   

 

  就是那年四月裡,她娘舅來說接她去東陽與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娘舅是個不成才的,騙她去賣給紹興城裡一富室為妾,她到了才曉得,大哭大鬧,少爺來同房,她打了他一記耳光。如此便又被轉賣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廣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只得罷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婦才又把她賣給俞家的。她先不知,見俞家義父來看人,她心裡還想是那裡來的買豬客人,論俞家這點財產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義父的泥土氣,真真好比一朵鮮花飄落到了泥土裡。可是也像泥土與花才真是性命相知,義父這樣一個實心人,凡百事情上頭都看重她,她雖儘管不滿,義父死後她卻真心哭泣,此後縱有風浪浮華,亦她的一生只是義父的了。  

 

  庶母這樣好勝逞強,《紅樓夢》裡鳳姐似的人物,做女兒時卻是個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會遭人拐賣,那糊塗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經過去了沒有。 

 

 

  細膩的張愛玲,明白那種無力掙脫的哀愁。少時後門短暫的會面,卻成為老時記憶中的美好,彷若生命的救命稻草,那股哀愁,在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盡顯。歌中除了「俞家庶母」,也夾雜著張愛玲的愛,與胡蘭成的一段情,總讓我想起她筆下〈傾城之戀〉的白流蘇與范柳原,如果不是一場戰火阻隔了連外道路,或許沒有後來。張愛玲呢?如果沒有戰爭,他與胡蘭成會不會終至分離?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 透露多少歲月都無法抹滅的深沉情感。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忍不住在課堂上落淚。

  那陣子劉若英演的張愛玲傳奇「我從海上來」,正在電視上播放,男主角還是我認為很帥很有氣質的趙文瑄,可惜沒有時間,總想看看劉若英的詮釋與課堂上認識大半年的張愛玲,神似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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